在爱里漂泊
作者:深闺格格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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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4-12-31 20:20:47
(一)
多少年来始终在做着同样的梦:无边的冷夜,一扇又一扇的窗在黑暗中隐没。童年的我,穿着肥大的棉质睡裙,光脚站在一片平台上,仰头看星星,有时候是看萤火虫。然后,父亲的声音缈缈的飘来:天凉、夜黑,不要一个人站在外面…… 休 闲 居 编 辑
醒来,我会想起他,不仅仅因为那个梦,而是,他始终都占据着我心里那座叫做思念的隐秘花园。父亲当过20年警察,经历过他那代人所经历过的一切不幸。他的性格中显露着粗糙的质感:比如固执、坚强、倔强、深沉,还比如,冷漠。而我,毫无选择地秉承了他所有的特质。我们同是厌倦语言和表达的人。因此,即使我们深爱着对方,需要彼此的依赖,我们依然保持着平淡的相处,甚至带着距离。
父亲曾经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如同蛰伏的一只动物,在白昼里一味谦和的温顺着,将自己围困在狭小的蜗居内,连疼痛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在深夜却又表现得异常叛逆并且不驯,任凭多少锁链也阻挡不了我跟随黑暗的决绝。“我只是痴迷,痴迷于黑夜的寂静与空旷中漫溢着的所有神秘的力量。”9岁那年的寒冬,当他气急败坏地把我拖进屋子,我这样吼道。
父亲无奈,多过于惊讶,或许他早已习惯,于是开始放纵。我们在寂寞中,在沉默中,在彼此深埋的爱中,撕扯下墙上一本本崭新过的日历。那些日子,我们走在一起,他总是大步的走在前面,我则漫不经心的跟在后面。一路上我们经过光明,经过龌龊,经过了相互间微妙的默契与棱角的磨合。惟独仍是缺少语言,语言在我们之间总是显得苍白。
偶然上街被一个算命的抓住不放,他说我,属大海水命,是那种注定要一直漂泊行走的人。后来,我真的离开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城市,离开了那座城市中所有牵挂我的人,独自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临行前,我最后一次擦拭卧室内的陈设。母亲一直看着我忙碌,小声的哭泣着,许久,小心的问:一定要走得那么远吗?我没有回答,抬头,看见父亲正走进来。他放了两包胃药在我的背包里,一边扶起已经泪流满面的母亲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走吧!记得注意身体!
父亲那时的眼神很复杂,他是在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去接受我诡异的灵魂以及另类的思维。我知道他挣扎过,虽然他表情的木然看来无懈可击。
(二)
陌生的城市如同一片幽深茂密的丛林,有不断的惊喜,也存在着阴谋的陷阱。我每时每刻都要为自己设定一个坐标,避免,一切迷失的可能。动荡生活中的酸楚与委屈从不提起,父亲也从不去问,只是始终不变的叮嘱我:该吃药了……该添衣服了……多增加营养……不要没命的熬夜。我渐渐觉得电话是一种极端的工具,它逼着沉默父亲滔滔不绝,逼着他说出心底的惦念。这是第一次听父亲亲口说出对我的牵挂,很意外,也很震撼。
当我熟知一切“活着”的法则,当我再不是一个无知的探险者,而成为一个身藏不露的狩猎者,我开始了真正的流浪。我不介意奢靡或是颓败,不在乎繁华或是苍茫,我闭上眼睛用笔随意圈点着中国版图的任何一块土地,接着打起行囊,朝着那个地方出发。说不准究竟会停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天,也许只几个小时。
我,始终都是在行走,然后有一天停步,然后再行走。这就是我的生存状态,不安定的,但又是最为安定的。偶尔寄一张印着当地民宅的明信片回家,没有地址,只寥寥的涂两个字:勿念!
终于有一天,我的笔停驻在自己曾经毅然离去的那座城市。我想,或许是该回家看看了。只备了一只帆布的袋子,里面随意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既然走的时候什么也不带走,那么来的时候也并不预备带回任何东西。
(三)
长期的旅行已经让我习惯于长途火车的沉闷,我懂得排遣寂寞的方式,睡觉、凝神或是读书消耗着大把的时间。除此,还有长久的观望。我带着挑衅的目光贯注于周围完全陌生的人群,透过他们的脸驻足于他们的昨天今天,忧伤喜悦间,探触着人性中的那些纤敏与黯然。这是旅行、漂泊所赐予我的本能。
火车轰鸣着缓慢进站,车厢外一只有力的手臂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感激的话刚要出口,却发现正是父亲。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冻,干涩的寒冷一直刺入骨髓。父亲的脸青白,双唇绛紫,耳朵连同手指都泛着晶亮的红。问他来了多久,他只简单的回答:不久。而声音,却在无法抑制的颤栗。尽管我的行李简单,但父亲仍坚持由他亲自提。我们依旧一路无语,所不同的是我们已经开始并肩走。父亲始终微笑,带着天真的淳朴。
卧室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走时没有读完的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在宽大的书桌上静静的铺陈,仍是我当初翻看到的页码。整间屋子温暖而开阔,没有久未居住的霉晦,没有漂浮积淀的尘埃,窗台上摆着的开运竹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吐露着娇嫩的青翠。父亲敲了门,告诉我母亲已经备好了洗澡水,然后悄悄地退出去把门关好。
洗过澡,我的床上已经平整的放好水兰色碎花的被子,仍是从前一直用惯的,只是被细细的烫过。父亲应该了解,我一直都只钟爱在别人看来丝毫不值得珍视的旧的事物,他仍记得我曾因为他丢弃了我的一盒糖纸而将自己深锁在房间两天的往事,他仍记得他心爱的女儿眼中绝望的空洞。
躺在床上,躺在一片温柔宣软的海绵上,感觉整个四肢都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沼泽。睡惯了冰硬的床板,这张床显然已经不再适合我。可是。我强迫自己。继续躺在上面,即使我从未尝试过违背自己真正的意愿。并没有困意,一阵电话响起我推开了卧室的落地木玻璃门。隐约听到父亲在说:不去了,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面……
我未假思索的径直向他走去,满脸真诚的告诉他:带我去吧!并非改变了低调生活的初衷,而是,我真正的意识到自己是应该为父亲做点什么的,为了,他一贯的宽厚的纵容与理解。父亲愣着,半晌突然欢天喜地的孩子气的呼喊:等我们,一会见吧,一定要等啊!这一刻,我终于来得及仔细看清眼前久别的父亲,看清他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以及,他心里所有简单的满足。父亲已不再是警察,半年前他没和包括母亲在内的任何人商量便递交了辞职信,理由是年龄偏大不再适合这份工作。可我察觉得出他内心的不舍,尽管接下来的日子他渐渐变得开朗,但那些过于刻意的隐忍只有我能体会。
父亲特地穿上我打给他的绒衣,站在镜前仔细的欣赏。母亲替他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发,一如既往的温顺姿态。两个人,像是去赴一场盛大的晚会,期待、憧憬,并且郑重。
酒店里,很多人往来,有很响的觥筹交措的声音。父亲向服务生询问:有没有靠窗的安静一点的位置。他总是怕我寂寞,于是不露声色的丢给我一扇窗口。他清楚,窗,是我百无聊赖时永远的慰藉。
父亲的朋友过一会才来,玩笑着责怪父亲反客为主。父亲望向我,认真的解释:她向来会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到。那晚父亲喝了很多酒,显得很兴奋。他们继续属于他们的话题,我只是聆听。回到家,父亲倒头便睡了。可我却彻夜失眠,反复回想着酒桌上他说过的话:我还得努力,让她过得幸福……她是我一生最大的骄傲……我们太像,只是,我缺少她那样的勇气……
没有问过父亲是否还记得那晚他说过的话。关于那晚,我们谁都没有再提。
(四)
又一次要离开。母亲,依然哭泣,她担心我会走得更远,更久。我只能告诉她,车站就是我生命的入口与出口,连接着我的整段人生,因此我不会害怕,更不会轻易的放弃那种追逐。
父亲一直把我送到车站。在进站口等待进站的时候我们被人群冲散,混乱中他说你先走。我握着车票在熙来攘往的站台中等待父亲。远远地,看见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的向前,而后猛然向站台的栏杆处挤去,接着,他仿佛是一点点升高,巨人般顽强的挺立在涌动的人海中。当我意识到他是在沿着栏杆攀爬时,他已经迈出了一只脚,半个身子挂在另一边。其实,那个栏杆并不高,只是父亲的体态过于臃肿,再加上人到中年的种种疾病,使得他的活动愈加不灵活。
父亲蹒跚着跑近。他的脸涨得通红,急促的呼吸与冬日的冷空气融合,转化成迷离的白色雾气。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与感动。我轻轻挽住了走在自己身旁的父亲的手臂,感觉到那只粗壮的男人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我们,从未如此接近。
父亲为我安置好一切。临别,我对他说,商海的沉浮不适合你,你的水性不好。父亲只是苦笑着往车下走,快到车门处又转过身:有一天你不想再走,我会上岸。现在不行,一路上都要陪你。记得,走累了就回家来,我会为你烫好你喜欢的被子,并且,把所有的海绵撤去。
火车启动,轰鸣着缓缓离去,一如,它来时的状态。父亲,站在瑟瑟的寒风中,像极了传说中那块一直守望的石头。他向我挥手,一直。身影,随着列车的渐行渐远一点点微小。直至,我们再也看不见彼此,我终于肆无忌惮的哭泣,泪水纵横了脸庞,也洗刷着心里最柔软脆弱的情感。
(五)
南方小城的冬日阴沉潮湿。我在刚刚租来的单身公寓中忙了近半个月:用水兰色粉刷墙壁,选白色暗条的棉布做窗帘,以碎花的缎子铺我的床,剩余那块被用来装饰我写字的桌子。然后摆上电脑、台灯、一个镶着全家合影的像框,和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书及CD则被一摞摞零乱的堆在地上。完全的单身女子的生活空间。我,唤它为“家”。不管我能够住多久,但我尽可能精心的布置我的洞穴,享受着每一处细密中闲适的心情。中国农历的新年,我为自己煮了21个水饺,以此代表自己21岁的生命。这一天像每个其他的日子一样,对我,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我沏上好的咖啡,坐在并不安宁的夜色里平静地网上写作。
写下的那段文字是关于父亲的,也是关于自己的。我们,同样默不作声,只是他选择停留,我选择了行走;我们同样疏于表达,只是他珍藏着他的爱,我放逐着我的爱;我们,同样固执倔强,只是他投入了温暖,我寄居在了黑夜。我们。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存在,可我们,以相同的理念坚持。父亲说得对,我们的确太像了。
凌晨的时候我跑到街上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父亲说猜到你会打来电话所以一直等着,现在总算放心了。
只穿一件睡裙的我赤脚走回我的“家”。
今夜的星空,如此绚丽。
我想,我还必须在那篇文字里加上这样的一句话:有些人始终在爱里漂泊,最后,是在漂泊里懂得了爱……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