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陌生人的陌生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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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7-08-23 21:52:31
苏国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他早就习惯了与众不同的作息时间。象往常那样利用等车的余暇,漫不经心地多等一会儿。走进车站对面一家外观装修成圣彼得堡教堂般模样的深色调咖啡店。这条街道经历着许多人单调的上班下班。
大多数时候,他若有所思的盯住身边宽大到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面积的玻璃窗外,偶尔才把目光移到咖啡店内的两个年轻女服务员身上。虽说这两个年轻女孩看上去不怎么漂亮,个子稍高些的还略微有些斜视,好在她的身材弥补了她五官上的不足。他想咖啡店的老板为何不担心这个斜视的女孩会在给客人端盘子时,因为视力的问题不小心把滚汤的热饮撒到哪位刁钻古怪的客人身上遭到不依不饶的争吵。而小个子的女孩满脸挂着不耐烦的表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想这个女孩大概是附近哪所大学的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出来做兼职。空气混浊的咖啡店里,连续几个小时工作,使她们感到枯燥乏味,厌倦,隔三差五就漂两眼墙上的时钟。咯,嗒,咯,嗒……单调的钟摆声听多了容易使人产生催眠效果。他也不例外,勉强清醒的脑子里,想到了另一些事,免得被这欲睡的声音搞得焦虑不安。
实际上,他在等车。每次在等车期间,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由,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给这个情由下个明确的哪怕只是概念化的意义。今天,依旧带着这种莫名的情由他坐到了这里。窗外,越来越暗淡的夜色。霓虹灯机械地重复着闪烁的光华。他突然开窍了,他是在等新鲜而富有动力机能的牵引。想到这里,他慢吞吞地押送了口温热的咖啡,这家店的咖啡味道清淡,象这家店的生意那样萧条。
他低下头,看杯中旋转的液体。一种站在生活之外的晕旋。随时间的流逝,他承认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平庸的人。即便在亲朋好友面前强装洒脱,或者说,这么多年来乐此不疲的文学,也仅仅使自己在爱好者的层面上游弋。慢,银器一样的慢呵,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对曾经怀有无限热情的事物,渐渐丧失了热情,反之而来,内心深处的空洞与冷漠在一点一点啃咬他的生命力。多想好好睡一觉,最好能够不要轻易醒来,他这样想,然后把他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是的,丧失热情比才能上的缺陷更为致命。
两年多来,白天忙碌和晚间的应酬使他的写作挤压到了业余的边缘,甚至,在边缘中,他觉得失去了平衡后的摇摆。心里越感到失落,越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一个多事之秋,万事不由心。在这个多事之秋,他知道,可能会为了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而又明显难以避免的现实问题,牺牲掉部分自由。这指他的内心,他心中的坚守和无奈。
效益良好的单位给他的众多假期和额外的奖金;还有不知道实情的人对他还算稳定的生活的羡慕,讨好地送来堆积如山的名酒和香烟;餐桌上热腾腾的油汪汪的梅菜扣肉,味道醇香的八珍鸡汤……一切都在不可阻挡地迅速滑向沮丧和焦虑。哦,生活如同股民一样对大盘走势的局面作出不断妥协,不断调整,乃至到最后全部套住,不能周转。这一切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单调和冷漠的家庭气氛,几乎使他和妻子的婚姻处于崩溃的边缘。偶尔故作姿态的亲热,勉强的温存在两人之间递进着冷淡的前奏,或者说,敌意的气氛有些和缓,可更多的隔膜,还有压抑感却挡不住。他闭上眼,在人为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万家灯光。那他的家呢?从单位下班回到市中心的住宅小区,他抬头朝自己家的窗口望上去--灯是黑的。这渺茫的黑暗陪衬在左邻右舍的温馨之中像块发霉的豆腐干,黑黝黝的帖在高层建筑上,又像是一块时刻都在提醒他自己与孤独作伴的广告牌。这种空中楼阁的嘲讽和那些逐渐增加的激烈争吵,使他变得懒于解释什么,于是,他沉默。他的心像烧焦的木头,嘎噔一声,轻易地断裂了。这条繁华的街道弥漫着一股烧枯叶的糊味,透过梧桐光秃秃的枝桠。
他的情感之旅再次回到咖啡店内。玻璃窗外,一辆正在寻找合适车位的轿车,冲他坐着的位置射来一束灰白的光线。他的身体没有动,他也没转头避开轿车前照灯发出的刺目光线。他像一个坐在商店色彩暗淡的陈列橱窗里的蜡人。短暂几秒钟后,他低下头,继续沉浸在他的思绪中苦恼的想来想去。这个外表看上去粗犷,实际内心细腻的人,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冷静,不能在失掉热情之后,又连同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感也丧失掉。他百无聊赖,整天烦躁不安,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在深夜,在点亮一盏台灯的书桌前没完没了的抽烟,要么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他走到高大的书柜前,停住脚步在书柜上东翻西找,他不知道找什么,只是有意无意的把一本书从一排书里抽出来,然后毫无耐心地随便翻看了几页,又从新插进那一排书内。
那对工作呢?他在处理单位领导下发的繁杂文件资料时,同样,生出了敷衍了事的心态。记不清有多少个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的胃病使全身各个器官频繁地感到针刺般的摧残。他从椅子上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空荡荡的床边,一只手支撑住床沿,没有躺在床上,反而出乎意料的蹲在地上,两只胳膊弯曲成两个锐角姿态,两只手紧紧的按住了自己的胃部。那样子就像是要把两只手生硬残忍地插入自己的腹部搅拌着掏出内脏器官。他的心在跳动着,可是,他的心,他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想到这儿,他皱起了两道漆黑的眉,厚实的嘴唇明显的抽触了两下。他望了望咖啡店内墙壁上那只熟悉的钟表。这该死的单调,咯,嗒,咯,嗒……他嘴里小声的念道自己的名字:哦,不早了……今天坐在这里竟然比平常多了半个小时。十点钟还要回单位继续工作,今晚轮他值班。
广场上,灯火通明。这座城市最著名的长安街。从地下铁钻出来,她呼吸着熟悉,而又混浊的空气。现在还未入冬,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却悄悄的出现在街头的小吃铺,就在高耸的图书大厦下,就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内,十几串诱人的,泛着亮光还滴哒着糖汁的山渣,使她觉得春天不远了。
这是西单。她的童年时代映射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这些年,北京跑得太快了。市政府加速本城的经济发展,发展就面临着创新和毁坏原有的基础,越来越多的旧建筑物被推平拆除,出门后,到处拔地而起未完工的高层建筑。一些或弯曲或笔直或狭窄的胡同,再也没有往日幽深的气氛。青色砖墙上被建筑工人用白石灰歪曲的画着大大的一个“拆”字,而雕刻着清朝或更久远的古迹,说不上是自然界的侵蚀,还是人为的破坏与保护不当,旧得让人感到心痛,犹如一场空前未有的暴风袭击后,地面上,落下片片碎裂的瓦砾……她手中正在翻阅一本关于首都市区文物建筑的彩色书籍,这本书的内容远比这本书的体积更厚重。
过了会儿,她穿过几面一人高的图书宣传画,在文学书籍的栏目前停下脚。她来回找,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是看哪本书的包装新颖颜色夺目,随便翻两眼。终于,她深出手,但接触到的对象并不是一本招引人的书,可能还是几年前的旧版,因为,那书的封面设计实在很过时,颜色又模糊不清。也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态,她从排排相靠的书中抽出这本书,恐怕是无意中发现这本书在众多书中显得过于旧的缘故。她打开这本书时,发现其实这本书的发行时间也不是很早以前,是去年五月出版的由众多写作者参与的作品合集,里面还有几个不同年代的诗人的诗作。她在上面找了鲁迅和闻一多的名字,还有几个出生在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二十多年的写作者,名字有些陌生。当把页码朝后翻转时,竟然找不到她要找的那页。哦,原来她手中的这本书是上册,还有一本下册。她把这本书横放在书柜上,躬下身在书柜前找下册。可能被人买走了。当有意识去寻找什么的时候,就使寻找的本身变得艰难。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她直立起身,感到后背的肌肉有些酸痛。一个穿绿色西服的书店管理员从她身边经过,她本能地抓住这个人的衣袖,略微有点倦意的指了指书架上平躺着的那本书,问:“这本书有下册吗?”
“应该有,就在架子上呢。”管理员歪头看了下她。
“我刚找了半天呢,没找到,不会卖掉了吧。”
“这种上下册成套的书,一般我们不会只卖单册,除非书店打折,促销期内。要不这样好了,我去电脑里查一下。”说完,这个管理员掉头转身朝查询台走去。
她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站在原地呆呆的站了会儿,就跟着前面穿绿色西服的管理员去了书籍查询台。管理员的手在键盘上飞快敲了几下,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那本书尚未售空,存放在第十号书架上。管理员对他们身后五十多个书架指给她第十号书架的位置。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离刚才翻来覆去的书架相隔两米处的对面。于是,她对这个热心的书店管理员笑了笑,走到第十号书架前,上下寻找那本书。
她蹲下身,压低下巴,皱着眉头,两只胳膊伸展开拔拉着书本。她找到了,找到了,她心里说。就在最下面那排。她高兴的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这本书的下册。她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还有作品。翻了几页,正当她要把这本书从新塞进书架时,一段文字的述说,“散落几根乌黑的发丝,或许是诱惑,除了这感性的量词,还有它的长度,接受无聊的夜晚,时间到了让冷空气钻进毛孔,冷藏起所有的活物……”吸引了她。难道这个人真会那样痛苦吗?她天真地想,为什么冷藏所有的活物。她默默的把书合上,又打开,再合上,再打开。然后,从新放回书架。她感到模糊不清的痛苦,伴随些许嫉妒,近似怜悯,又绝非怜悯那么简单的感情,使她记下了这个人的名字:苏国。回家的路上,她有点后悔没把这本书买下来。不过既然如此,没什么遗憾的,毕竟她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一个有趣的名字,她这样想。
十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