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想念
作者:贺朗年 人气:
【字体:大 中 小】
发布时间:2005-03-31 20:55:37
记忆与想念,
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
A 休 闲 居 编 辑
天凉了,头发留起来,再做个颜色。发型师说。
我说好。发型师给我设计了一款往外翻翘的短短卷发,颜色挑了一款栗色。他说你的肤色适合这个。他用了某一种新型的丝蛋白染发剂。染了。灯光洒下,有金棕光亮。
发型师是神情落寞的青年,瘦削身材,手指纤长,脸色苍白,听说是基督徒。
君度下班,顺路来接我。看见我栗色头发,他眼中有奇异神色。走下台阶的时候,他讲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后,怀孕了。下雪的天气,她坐在乌木的窗前给未出生的婴儿缝小衣服,突然针刺到手指,流出一滴血。王后呆了片刻,对自己说,如果生一个女儿多好啊,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
何不像玫瑰一样红?我说。
下雪天气,哪来的玫瑰。君度不以为然。
我看看他,没说话。玫瑰当然有的,玫瑰在雪下。漫长冬季里玫瑰被雪深埋。玫瑰。我的嘴唇是玫瑰的深红,我的头发染成了栗色。
教堂天顶画上,从来没有黑发天使。
B
他叫我Angel。通常叫这个名字的女子,喜着浅色衣衫,眼神纯洁,不谙世事———面对曲折幽深的人心,天使的第二个名字是“白痴”。
他笑我婴儿肥,他说他爱我波兰少女般的卷发与面孔。然而天使是用来赞美与呵护的,不是用来爱慕的,尤其是胖乎乎的天使。君度。他爱惜我,他自自然然地拖我的手,但我心知,他从未爱慕过我。胖人相比瘦人,在气质上总是吃亏的。一出场便被比下去。所以诗人总是瘦的好———胖诗人临风落泪,是没有观众的。
而重生就瘦。她是肤色微深的英俊女子,线条清楚,黑发如瀑。放在别的年代和国度,她该穿长靴持双筒火枪与男子一同纵马猎狐。
认识重生是在她的铺子里,她出售某个牌子的丝麻外贸衫。我从货架间一件一件看过去,只听她用英文跟一胖一瘦两名美国口音的背包女子讲:这个牌子确实来自你们的国家,但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别想用这么低的价钱买到它。二美女揭起价格标签,再细细研究做工同质地,对视一眼,狂喜的表情。怎可如此喜形于色?我叹气。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注定在店主快刀之下头破血流。
这家店主很有意思,用一个奇怪的地名做了店名。然而我知道那地名意味着什么:店主是我大学校友。
我转向她,用方言低沉道:斩鬼妹可以,斩我不行。
美丽的女店主两眼狐疑盯我良久,继而大笑。
收银台一角点了印度香,她拎一只香烟,神情慵懒,眯了眼看两股烟气交错上升。
我以极低的价钱买下一件浅栗色短衫,并一串腕珠,琥珀的颜色。
渐渐与重生熟络。
我带君度去了重生的店。走在路上他说,大好周末扰我清梦。我对他讲起重生的种种,他又道,你所说的,仿佛是妖精。一路不屑之极。及至见到重生,情况大异。我冷眼看君度,但见他目光如雨,略略回避之后,又毫不犹豫扫荡过去。他握着我的右手忽然有汗。
我内心震荡,呼吸下沉。
重生看他,轻描淡写地笑,对我道:你挑男友眼光倒不错。
回家路上,君度道:她很特别。
我说谁特别。君度略一停顿,道:你的,那位朋友。
我笑问:能特别过我?他也笑:你是天使,她是人间好风光。
C
日子逝过去,波澜不惊。月末的一天,下班时君度说他晚间要见朋友,我说那我约人去打球好了。然而球友临时有事,于是我决定去重生的店里看看,顺便淘两件衣服。
傍晚时分,店里热闹之极。重生和她的店员好似忙不过来的样子。我不想凑热闹,便靠在骑楼的廊柱上站住,打算等高峰过后再进去。
重生的店对面是一家咖啡馆。黄昏光线斜斜指向大幅窗玻璃,明暗错落。更令人惊异的是,透过窗玻璃,我看见了君度。他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面前一杯咖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焦点落在重生身上,暗暗的隐忍,却一触即发如灼热熔岩———我想,我隐身在一株高大的扇葵后面,头脑昏沉地想———若要生生接住,就算不被熔化,至少都是烫伤。
他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
没来由地,我竟然心脏狂跳,仿佛是自己的秘密被人撞破。
我拨开扇葵叶片,深吸一口气,默然退走。
D
报纸刊登最新医学研究成果,说,女人的爱是靠不住的,女人比男人更花心,女人对男人的专注通常只能持续四年。也就是说,女人大多四年一恋。
男人要多少年才会变心,报纸没说。四年零一个月?五年?谁比谁更持久。情比金坚?满街人潮中有几人识得如此腐朽词汇。
我与他相恋五年零两个月。啊哈,够了。我赚了。
我回家,脑中翻江倒海,只等着君度回来。夜深了,我精神亢奋,毫无睡意。
他回来了。我缩在沙发里,听见脚步在门前停下,然后是开锁的声音。
他开灯,看见我坐在黑暗中失神模样,情知有异,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我……
我打断他,音色冷静:你不用说。我放你走。
第二日君度搬出去,只带了简单的行李,说暂时与同事合住。
重生那头悄无声息。我觉得奇怪。如果大家还是朋友,她该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日后见面亦是尴尬。
终于等到下一个周末,重生约我喝早茶。我想她是要跟我摊牌了。我洗干净隔夜失眠的脸,用定型水将头发拍出近乎完美的造型,穿了整齐的衣服,赶去我们常去的那家老广东酒楼赴约。
我想好了,如果重生开口说对不起,我便说,没关系,你想要的,你都拿去。
热气腾腾的酒楼早市。重生一早等在那里,虾饺叉烧肠马拉糕香芋饼潮州粉果柴鱼花生粥点了一桌。我说你点这么多,吃得下吗?重生发狠道:吃不下就打包回去,反正要走了,以后想喝早茶都难了。
要走?去哪里?我一惊。她说:我要回重庆了。
回重庆?重生点头:有人在重庆等我回去。
是她从前的恋人。他是画家,我在晚报上看过他在深圳一间美术馆开画展的报道。当初重生从重庆到北京到美国再到深圳,无非是与他打一场躲躲藏藏的二人战争。到如今,经历了漫长岁月,她才发现,他才是唯一能让她心安的人。她要回去,跟他共度余生。
君度呢?我突然发现这故事走入了岔道。我说:他怎么办?
君度怎么了?跟我回重庆有什么关系?重生一脸的不明就里。
没什么。我说。生生将所有疑问逼回胸腔。
原来。原来他与她,君度与重生,竟毫无干系。
重生淡淡道:对了,你和君度怎样?还好吧?
我一时凝咽。
君度。原来他与她只是一段尚未发生的情节。他爱上别的女子,堂堂正正讲清楚,先与我做了了断,再去追他的理想———他有如此高贵气质,真正难得。
无论如何,他不会回头,我亦不会再接受。以教养为荣者,必为教养所困。谁说这不是悲剧。
我爱他,但不可以勉强。
E
通常,受伤当时,人只会感觉麻木。疼痛与眼泪是转身之后才开始的事。
2003年12月14日。晚上10点,我无意间瞥了一眼电视。香港Pearl正在播放晚间新闻。那一刻,几乎全世界所有电视台的新闻都是同样的主题———屏幕上,美国军方发言人神色冷峻地宣布:We got him。
他们将满脸胡须的萨达姆先生从藏身的洞穴里拖出来。We got him。举世震动。
而一周之前,同一个时刻,我爱过的人,君度,他跟我说对不起。I lost him。是的。
他们得到他。我失去他。我颓然泪下。
是的,有人获得,有人必失去。生死。荣枯。冷暖。新旧。一得一失,能量永恒,此消彼长,便是公道。
我失去他,这个叫君度的男子。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此人。
F
重生在电话里讲,她在解放碑,重庆最繁华的地段,开一间特色铺子,仍旧卖丝麻衣服与藏银挂饰,生意好得出奇。她说Angel你回来,帮我打理生意,我好安心去装修我的酒吧。
不不不。我从不负累他人。
重生说,那你回来看看都好,重庆变样了。你有几年没回来了吧?
重生说,我请你到南滨路吃陶然居,你喜欢的麻辣田螺。
麻辣田螺。记忆点滴涌上唇舌,忽然之间我想家了。我答应重生,好的,到最冷的时候,我穿着你送我的花棉袄回去。
上一次回去,是与君度一起。他说,没想到重庆这么大,也没想到重庆的冬天这么冷。北方的冬天冷在皮肤上,你们重庆……冷在骨头里。
心死了,更冷。
江湖夜雨十年灯,君度有一次笑问,是黄庭坚还是顾炎武?我说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是个没文化的人。
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廿年都恍若一梦。
香港自由行开通许久,从深圳去香港购物旅游易过去广州。但我一直没去申请通行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深圳的地面上走来走去,阳光照着我的影子轻薄飘忽,我无法感觉热度,我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托朋友从香港带回一个数码相机,从此日日蹂躏我的两个宝贝公仔大力欢和匹诺曹,给它们摆最可笑的姿势,令它们强颜欢笑着拍照。
早起上班,电梯里同事惊呼:你头顶有白头发了。
捱到周五下班,同事问:红宝路新开一家叫酷比龙的KTV,有没有去过?
酷比龙。抱着大桶好味道的爆米花,我点一首老歌,《边界1999》,许美静。屏幕上许美静戴一对灰白的天使翅膀,在失重的空间浮游,绝望神色似在悼念。她的背后是一些熟悉的面孔,许茹芸,熊天平,迪克牛仔,同样的绝望神色,来去,浮游。
永别,你爱我的世纪。离别后,如何面对孤独的千年。也许以后悲伤里沉醉。也许只要虚冷的抚慰。忘记了你,都市变成寂寞的废铁。
这是首悲伤的歌,然而我顺利地唱完了。没有哽咽,没有哭泣,甚至什么也没想。脑中空无一物。没有想任何人。
天使没有心。天使不落泪。天使无所谓想念。
然而我嗓音已嘶哑。
G
2004年1月18日,深圳机场。
换登机牌,行李托运,过安检。乘扶梯上候机厅,忽觉腹中饥饿。原来行色匆匆忘记了午餐。我去到餐厅,叫一份牛腩汤米粉。
米粉没有了,只得河粉。服务生说。
牛腩没有了,只得牛肉。服务生说。
好的好的,有河粉,有牛肉,也是好的。那么服务生,速速来碗牛肉汤河粉。
麦兜的校长说,没常餐,没快餐,没这样没那样。然而早晨的时候他宣布今天供应荔芋火鸭扎。说过的话,原来都可以不算数的。
牛肉河粉端上来,热气升腾。我加醋,加香菜,加大勺辣椒油,猛力搅拌,然后俯身下去,大吃。饥饿相逼,真是一刻也不能等。
背后坐了一个男子,站起来猛然转身,身后的旅行袋扫过我肩膀。我身体突地前倾,牛肉河粉的汤洒出来,弄脏了我的衣服前襟。
肇事者匆匆走开,他没看见他对我造成的损害,所以走开。我亦没有喊叫。或许此次行程的终点,有他爱的人在等候。这不相识的人,可怜的犯了错误还无知无觉的人。
然而我负伤逃匿,惨痛如斯,连一碗热汤粉都吃不安生。
生活的规则即是这样:让好的更好,坏的更坏。
这世界没天理。
吃完汤粉,我慢慢晃到候机厅坐下。橘黄色塑料椅子有冰凉暖意。不知为何食欲犹盛,我踱到一旁的免税柜台,掏10块钱买下一小袋熏鱼,回到座位,撕开便吃,不时吮吸手指。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犹记幼时一干小同学笑话我吃饭时脊背挺直咀嚼时闭嘴不言形似老妪,及至长大,方知是教养,极之珍贵。
然而今天想放肆一把。上演麦当劳做派,狂吮手指。从食指到小指,挨个吮过。
众人侧目。一对老先生老太太微笑着摇头。我知道我的样子很难看,胸前还残留着牛肉汤粉的渍子。隔座小童艳羡地望我,小小手指放入口中,被陪伴一旁的成年女子喝止。我凝视小童,做个鬼脸,然后礼貌微笑,外科医生般举起双手,交替用散发薄荷味的Tempo纸巾一点一点拭净。
天使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手机响起。重生在那头说到时开车去机场接我。我说不必了,我只需两个钟头就到。我说,我落地时,你可能还未到机场。
两个小时之后,天使即将着陆。彼时舷窗外应是这个城市冬天惯常的欲雪未雪的景象,天色青灰,可令绝望者死而复生般失笑。机上广播里,会有温情脉脉的女声款款报告:本次航班即将降落,目前机场地面温度为3摄氏度,请各位乘客注意保暖。
天使用羽翼保暖。我用什么。我两手空空。
大地不可以温暖我,那么就让我去温暖大地。天使不想念,但终有一日,有人会记起天使。
我起身。开始登机。
编辑 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