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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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6-09-20 05:40:07
休 闲 居 编 辑
女人住房的窗外有一株枣树。但她不能仿照那个著名作家的著名句子说,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因为只有一株。这于她那单调的生活也几乎是个象征。
女人四十四、五了,在谈恋爱。一个开始尴尬的年龄,一件最易尴尬的事情。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她爱的那个男人很高、很美、恋爱谈得很熟,懂得拿起,更懂得放下。有时,他们一起喝咖啡。女人说,喜欢咖啡的男人,喜欢谈恋爱。男人笑笑。
男人“忙”。有限的时间避免了危险的“太爱”,恋爱谈得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世间最脆弱易变的关系反倒因此得到稳定。每月男人来一次电话,女人擦好口红,备好饭。他们先温存一会儿,再吃饭;有时倒过来,先吃饭,再温存一会儿。如此两年后,男人出了趟长差,回来变了声调。女人知道一切走到了头。她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无须解释,无须说”。
女人照旧吃、喝、睡、上班。日子平静无澜。只是有时——
女人刷着刷着碗,忽然住了手,碗举在半空;她看报纸,看杀虫剂、维维豆奶、尿不湿广告,看得非常仔细。忽然“哗”地把报纸掀在一边,猛地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之后,她到卫生间找毛巾。再出来,脸呈冷冷的瓷白,气色正了不少。
但过不了两天,她又会号啕大哭一场。
夏日的傍晚,男人来了,穿着淡豆青色衬衫,敞开领口,修长的身影如晚风中一支莲花。他说要吃饭。女人毫无准备,小衣服无意中穿在了大衣服外面,她又窘又愧。她说,晚饭还没做。邻家一个读大学的女孩正在,她
请女孩帮忙,先带他去附近街上的馆子,她随后赶去。
她想换件衣服,还想涂抹一下。
她后来走了整整一条街,进出了街上所有的馆子,没有找到他们。
等她回到家,天色已暗。一推门,便听到后院有泼水的声音和女孩水样的笑声。
后院,种有女人喜欢的各种便宜的花草。在一大丛红花后面,男人和女孩在相互泼水。红花开得迷离如醉。
男人安详、优雅。他说,他们是去吃饭了,不过不在她提的那家。
他们发现,在她的后院里,流着全城最好的水。
果然,女孩的裙边、衣角都是湿的,头发上缀着水珠,像传说中误入人间的美人鱼。
女人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在这个短短的黄昏,这世界诞生了一件全新的东西,它每分钟都在长大。它将扼死她。
男人双臂环抱在胸前,带着一种遐想无限的神情,女孩一步跨定在他跟前,问,有薄荷糖吗?
女人听得句句明白。她的心在坠落的同时,仍然感到故事是个很美的故事。
女孩双目闪闪如星,高昂着没有一丝脂粉的脸,那脸上写满那种年华的自信。
他们谁都没看女人一眼。只是像望稀世珍宝一样地望着对方。男人眉目动情,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闪着光。女人心酸地想,他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触女孩,仿佛她是玻璃做的,仿佛她一碰就碎。
女人身子抖了一下,又更牢地站在原地。她抿紧的嘴里涌动着无数尖酸、涩苦的刻薄话,讽刺话,嫉妒的、愤恨的、威胁的话。而她心里明白,她遇到了灭顶之灾!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止这对美丽的人儿在这个美丽的黄昏相互吸引,相互爱慕。即便此时天塌下来——那爱,仍比天大!
她第一次以陌生人的目光打量那邻家熟悉的女孩。她惊讶地发现,在这
个黄昏,女孩的眼睛变成了女人的眼睛。
而女孩是美的。
清清的眼神,细细的脚踝,腰际的长发如晚风中的丝绢。她走向那优雅的男人,在四周五色杂驳的花中,他们是最美的两朵!女人欣赏着他们,带着剧烈的痛苦。现在她方明白,为什么恋爱人人谈得,却惟有年轻、美丽的人儿谈才好看。爱情本是人生的艺术品,它自然要与青春与美连在一起,正如人的五个手指自然连在一起一样。女人一向喜对爱情的精神实质高谈阔论,而鄙薄色貌在爱情中的位置。在这个黄昏,她改写了她半生的爱情观念。
现在,她怀着对于青春、对于美的深深的敬畏,注视着他们。
男人在帮女孩拣花儿。他们时时对望的那种眼神,令女人都不禁垂下眼睛。过去,女人一直认为只有外国电影里的爱情才像那么回事,而此刻,她觉得所有看过的爱情电影全算不得一回事!
像是前尘旧梦,女人想起似乎是很久以前,那曾经排在饭前或饭后的她的“爱情”,一时百感交集。她觉得这世界真是个带松紧的怪匣子。在浑浑噩噩的人生中,人们接受了多少代用品!
她是爱那个男人的。
在黄昏透明的空气里,爱、妒、恨谨慎地并行流动,任何一种都浓烈到如同炸药,一触即发。而黄昏,静悄悄。
这时,男人正在给女孩戴花。一朵红花。
女人那一直被爱和美震慑到麻木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了,恢复了世俗的机敏、计较与女人的自尊:这毕竟在我的园里!我的花!她走过去,只一下便准确地拿过那朵花。
女人低下头去。整个黄昏,这种红花在她的眼角闪闪灼灼,此刻她才第一次看清,不由得打个寒噤——那是从不开花的胭脂花!
多少年来,女人年年固执地种,它年年固执地不肯开。而在这个黄昏,它开得如一万个少女的红唇。天下的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不如一个“愿意”。女人望着,深有感悟地点点头。
这朵花托在掌上竟然重得压手,颜色又浓得似要洇开来。女人轻轻翻转手掌,将它丢在风里。
这时,黄昏最后的气息如一线清水细细淌过脚背。她知道,这个黄昏到此是结束了,这个她一生最长的黄昏!天已完全黑下来,用不着回头,她知道她背后升上了一轮青月亮。
游来了。游来了。女人看见一片熟悉的水藻图案从墙壁上袅袅游来,一只硕大的吊灯几乎垂到她鼻尖上。有只钟在敲。她奋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仰躺在沙发上,心口剧烈地跳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压在胸上。
好一晌,女人才想明白:这是大白天,她在自己的家里,她做了个梦。
一地晃动的日影,窗外有人声,天下太平。
女人猛地坐起来,像又活过一次。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很实在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号啕大哭了。
那本杂志翻开的一页,是老作家汪曾祺的短篇小说《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他笔下的少女总是黑眼睛,一排齐眉穗。笑时以手背掩着口,跟朵花儿似的。
一年之后,女人结婚了。新郎五十几,人很温存。站在旁边的她显得很年轻,盛装和灯光,使她像朵花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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